綠衣天使 (2)－彼得的痞客國度

「利經理住里港嗎？聽您的口音，不太像這裡的人。」

「我住內埔，是客家人。」

利、管、盤、房，複姓范姜、翁林、張廖等等，都是屬於客家人特有的姓氏。另外，堂號是每一姓氏的淵源，也是每一姓氏的代稱。客家人大都掛起祖先的堂號，視為光榮的標記。像是鍾/潁川堂、賴/積善堂、利/河南堂…… 等。

「健民是個老實人，工作認真、勤奮，從未聽他喊累，或是有一絲絲的抱怨。」

「對了，我想請問利經理，您認識王秋旺這個人嗎？」

「秋旺喔，認識啊，他的女兒就芷雲嘛！」

「聽說這王先生已經過世？」

「嗯，過世好多年了。」

「不過，我不懂的是，王先生難道沒有任何親人願意去照顧他的小孩嗎？」

「唉，是有個弟弟啦，分家後兩個人沒有住一起，而且兩兄弟的感情不好，就連秋旺的喪事，也都是健民一個人在處理。」

「那他怎麼過世的？」

「被砂石車撞死的，肇事逃逸，到現在人也沒抓到。」說到這，我和利經理兩人都沉默了。

「那芷雲現在？」

「她在台北唸書啦。」

「呆呆 (台大) 耶喔！」開口說話的是健民的同事。他叫做莊奕翔，也是個郵務士。

我一時還意會不過來，原來他說的是台灣大學。

「你才呆呆勒，人家是唸台大，台灣大學，是懂不懂，有沒有讀過書啊！」這是另一名負責二區段的郵務士，他們都叫他阿偉。

「嗯，芷雲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從不讓健民擔心，成績一直很好，里港國中畢業，考上北一女，之後保送上台灣大學外文系。每當健民談起她，那種喜悅總是溢於言表。」

「他們感情好嗎？」

「健民將她視如己出，簡直比親生的還疼。我自己也有女兒，但跟健民比起來，也只能覺得汗顏。」

「這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可不是嘛，我告訴你喔，秋旺原本是住在林仔頭那邊，就是現在土庫的東榮巷。那裡剛好是健民負責的投遞範圍。秋旺走了之後，把芷雲託付給健民。為了方便照顧芷雲，健民才將她接來和自己一起住。」

東榮巷可說是健民大哥投遞路段中，範圍最大的。

「在東榮巷（林仔頭），有間信望愛育幼院，有時候健民還要送信，芷雲從學校下課後，就會先把她送去那邊；信送完，再去接她；所以，芷雲跟那邊的老師、小朋友都很熟。」

「只要休假，健民就會用摩托車載著芷雲，去吹風、散心。芷雲喜歡畫圖，只要什麼蠟筆、彩色筆在她手上，她就會跟健民要張紙，然後乖乖的在一旁畫她想畫的；不會吵，也不會鬧。我記得有一次，健民載她到土庫的信國社區，她突然被圍牆上的圖案給吸引住。」

「嗯，我之前去採訪時，也有注意到那牆壁上的圖案。」

利經理和袁淑玲所說的牆壁圖案，指的是「雲南十八怪」。

這壁畫的作者，就是袁淑玲採訪過的文史工作者，梁宏才先生；他也是住在信國自治村的居民。梁宏才的母親是傣族人，而十八怪是雲南當地的順口溜。

信國社區分信國、定遠兩個自治村，住了七百多名滇緬義胞，除了雲南、廣西等漢人外，還包括傣族、哈尼族、瓦族、拉祜族、苗族、瑤族等少數民族，傣族、哈尼族人數各約二、三十人，其餘人數都很少。

信國社區的民眾在屋前屋後種了不少香料植物，如皺葉薄荷、馬蜂橙、水蓼、刺芫荽等。社區媽媽們會將這些香料加入料理中，像是酸筍高湯、過橋米線、涼拌蕨菜、涼拌青木瓜、香茅雞湯，還有豬肉加上薄荷、水蓼、刺芫荽香料做成的「錦灑」。

位於社區內的金三角、陳家牛肉麵、蘇家小吃等，都是非常道地的雲南料理店。

除了和唐大哥有關的事，利經理也會跟我介紹里港的人文風情。

「啊，對了，妳知道這週末是…… 」

「喔，我知道，唐大哥有跟我說。」

「我想，今天或明天，芷雲應該就會回來。」

「我也希望能見上她一面。」

「妳剛到這來，如果有什麼想問的，或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就儘管開口，不用客氣。」

利經理人非常溫和，完全感受不到一般管理階層那桀傲不遜的態度；和他聊天，沒什麼壓力。

「那就先謝了。」

這天正好碰到有里港國小的學生到郵局參觀。小學生對眼見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也都會開口詢問。

小朋友問：叔叔……

答：叫叔叔太老了，叫哥哥就好。

小朋友：哥哥，為什麼要寫這個？

答：喔，寫上住址提醒，避免信件送錯囉！

於是，一旁領隊的老師就說：那這樣郵差叔叔、伯伯們有沒有很偉大？

小朋友異口同聲地回答：有！

那你們有沒有長大想當郵差的？

原以為這老師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還真的有小朋友舉手……

唐大哥的同事阿偉蹦出一句：小朋友，要用功讀書；不然，以後就會像這些郵差叔叔、伯伯們一樣做這麼辛苦的工作。我聽了差點笑出來。

現在很方便，除了電話，還能透過 E-mail ，互通訊息；無論在世界各地，就算要來個視訊，也不是難事。於是，寫信、寄信的機會就少了；難免，會發生一些讓人不知所措的情況。

利經理：「健民，這裡有個被退回來的包裹，好像送錯了；剛有接到民眾的電話，也確認那是他的包裹；他現在有在家，麻煩你再跑一趟好不好？」

「好，沒問題。」

「這邊也有外籍人士？」

「應該是寄給外勞的。」

我看了一下，字跡有些潦草；英文字母的 ZO ，寫的像阿拉伯數字的 20 ，也難怪會出錯。

「利經理，請問一下，窗口是營業到幾點？」

「到下午 5:00 。」

營業到下午5:00，指的是一到5點，郵局的大門就會關閉，不再受理客人交辦業務，然後開始做結帳的動作。理想狀態的結帳，只需要20分鐘，但常態而言，稍微抓帳、整理單據，往往過了半小時以上都是有可能的。從表面看，窗口的內勤人員不用到外頭風吹日曬雨淋，工作又穩定、單純；但實際上，每天要經手的業務，不僅繁複且有一定的壓力。窗口算是服務業，和客人的應對進退，考驗著每一位內勤人員的 EQ 。工作一點也不輕鬆。

天色漸晚，一看時間，已經快6點。

「唐大哥送個包裹，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喔，明天是秋旺的忌日，他排休；我想，他應該是去跑明天要投遞的普通信了。他總是如此，不喜歡麻煩別人。」

「原來如此。那麻煩他回來，您跟他說，我先回報社了。」

「好。」

這時，外頭有摩托車聲。

噗-噗-噗！

「應該是健民回來了。」

兩個人跑到外頭，只見到摩托車。

「咦，怎麼沒看到唐大哥？」

「嗯，這是健民的車沒錯，他可能直接回宿舍；妳直接去那邊找他，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利經理，今天謝謝您了。」

「別客氣。」

袁淑玲走到宿舍門口，她看到唐健民正在跟一個年輕女孩起爭執。

「偶省吃儉用，為的就是想多存點錢，供妳讀書；妳說，為什麼沒有去上課？」

「我都說了我感冒，身體不舒服。」

「曠課通知單都寄來了，妳還想騙偶？！」

「那是教授機車，不給請病假，故意記我曠課的。」

「什麼故意記曠課，妳什麼時候學得那麼壞，是妳不對在先，還說教授機車；這什麼，學校沒教妳要懂得尊師重道嗎？」

「我沒錯！」

「做錯事還不承認？」

「我…… 」

「妳什麼學會跟大人頂嘴的…… 」

啪！這女孩挨了一記巴掌。

「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你憑什麼打我，我父親都沒打過我，你關心過我嗎？我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裡…… 我一點都不想一個人在台北唸書，我只是不想讓你失望，所以很努力；可是我…… 想家，想這裡的叔叔、阿姨，也…… 很想你，想念這裡的一切；打從我去台北唸書，你去看過我嗎？沒有，一次都沒有。你總是那麼親切的對待每個人，就算受了委屈也不說，可是我做不到；事實上，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你是個濫好人，我，討厭你， I hate you…… 」

女孩頭也不回的往外跑。

「芷雲…… 」

「她就是芷雲？」

「她，剛剛說的，那個英文，是什麼意思？」

「是…… 」

「說。」

「“我恨你”的意思。」

唐大哥癱坐在地上。

我試圖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偶真的是太差勁了，連芷雲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都沒能察覺，偶怎麼對得起王大哥…… 」

「這不是你的錯。」

「是啊，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站在門外的是利經理。

「經理…… 」

「你所做的，真的已經夠了；這些年，芷雲都一個人在外生活，也難怪她會覺得孤單、寂寞；你應該了解之後，再跟她談這個事情。秋旺過世了，你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如果連你都不能看穿芷雲的心思，又有誰能明白呢？」

翌日——

健民獨自一人來到王秋旺的墓前。

思緒拉回到事件發生當日。

一天早上，王秋旺如同往常一樣，將早餐買好給他的女兒。在吃過早餐後，準備要載他女兒去學校。

「早啊，王大哥。」

「健民早。」王秋旺看起來依然十分地有朝氣。

雖然行動略顯不便，仍保持樂觀的心。

「來，這是你的信件。」

「謝謝。」

「芷雲。」

「妳沒有叫人？」

「唐叔。」

「乖。要去上學啦？」

女孩邊吃早餐、邊點頭。

「健民，今天中午來我這一起吃，我去買些好料的。」

「好啊，那到時候見。」

從住家到學校只有十分鐘的路程，王秋旺總是騎著電動代步車接送芷雲上、放學。

轉角出來，前後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意外就發生了。

一個小女孩無助的在大馬路上徘徊哭泣著。

「那不是芷雲嗎？芷雲…… 」

「唐叔…… 」

「妳受傷了，怎麼一個人在這，爸爸勒？」

「爸爸被車子撞到，倒在那邊，流了好多血…… 」

「被車撞到？在哪裡，妳上來，帶我去找爸爸。」

一個人渾身是血的倒臥在馬路上。

「砂石車啦，撞了人之後，就跑掉了。」圍觀的居民議論紛紛。

「可以麻煩你們幫忙叫一下救護車嗎？」

「有啦，已經打了。」

「多謝，謝謝…… 」

熟悉的代步車倒在一旁，看來承受了非常撞擊力道，輪胎還在晃動。

「王大哥…… 」

「健民，你來了…… 」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肇事的砂石車司機，遇見紅燈仍然加速通過，之後煞車已經來不及。

「兄弟，謝謝你趕來。」

「你不要說話，救護車很快就來了。」

「我知道我應該是不行了，但有件事你要答應我…… 」

「你說，偶一定答應你；不要說一件，一百件都答應。」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芷雲；你也知道我沒什麼朋友，如果我…… 就拜託你照顧她了。」

「你不會有事的；芷雲還這麼小，你捨得離開她嗎？」

「捨不得，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好好照顧她，撫養她長大成人的。」

「不可以，你不可以就這樣丟下芷雲…… 」

「拜託了，兄弟…… 拜託，好好照顧她。」

「王大哥，王大哥，啊…… 」

救護車還沒趕到，人已身亡。

「王大哥，偶對不起你，偶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告訴偶該怎麼做嗎？」

「唐…… 唐大哥。」

「袁小姐，妳怎麼知道偶在這？」

「是利經理告訴我的。」

「嗯。」

「找個時間，跟芷雲好好聊聊吧；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你的用心。」

「其實，偶了解經理說的，也曾試著去台北找她。那應該是芷雲她們學校的運動會，偶本來想拿些水果去給她吃，可是不大會坐捷運；人家都說台北粉進步啊，它那個圖，偶都看不懂，跑上跑下，弄得偶大粒汗、小粒汗的；到那，蓮霧都被偶摔爛，運動會也都結束了。摔爛的蓮霧，只好又整袋拿回來。」

「我知道你是關心芷雲的。」

「偶現在只希望她能原諒偶，其他的要偶做什麼都可以。」

芷雲負氣離家，這一走就是兩年沒消息。

「健民，我打算提報你為今年的模範勞工。」

「謝謝。」

「唐大哥，你看起來好像很疲累。」

「可不是嘛，自從芷雲離家後，他就像個工作狂，整天埋首於工作。」

「袁小ㄗㄟˇ，偶沒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唐健民拿起一大簍的信件，準備外出投遞。

碰！

「健民，你怎麼啦，健民…… 」

唐健民因為昏倒，被送到醫院急診室。

行政院衛生署屏東醫院

「醫生，請問病人現在的情況是？」

「目前只知他的血糖過低，詳細情況要等檢查結果出來才會曉得。」

檢查報告出爐。

「是肝癌末期。」

「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像健民這樣好的人，怎麼會…… 」

「是不是應該連絡芷雲，告訴她這件事。」

一個星期後，我們聯絡上了芷雲。

「唐叔，我是芷雲，聽得到我說話嗎？」

唐健民吃力的睜開眼睛。

「芷雲…… 真的是妳。」

「是我。」

「哎呀，不好意思，讓妳看到唐叔躺在病床上的模樣。」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沒事，不用擔心。」

芷雲早已淚流滿面，而一旁的人也覺得不捨。

「這些年委屈妳了，一直忽略妳的感受，妳願意原諒唐叔嗎？」

「您不要這樣說，是我不對、是我不懂事…… 」

「妳旁邊這位是…… 」

「他是我的男朋友。」

「唐叔，您好。」

唐大哥身體雖然虛弱，看起來也沒什麼元氣，但始終保持著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黃進文。」

「健民，他是一位醫生，也是台大畢業的，是芷雲的學長啦。」

「嗯，看起來很將才。偶相信芷雲的眼光，以後芷雲就麻煩你照顧囉。」

芷雲台大外文畢業後，研究所再取得企管碩士，目前在一間知名外商公司擔任高階主管。對於當初的負氣離家，她其實很懊悔。

在徵詢過大家的意見後，更加認定黃進文是她未來的伴侶。婚期決定在兩個月後。唐健民知道了也很開心。

2012年5月5日，農曆04月(大)15日，星期六，是個黃道吉日。也是黃進文、王芷雲這對佳偶大囍之日。

省去了不必要的繁文縟節，有的只是長輩對子女的關心。

「偶昨天做了個夢，夢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王大哥，偶跟他說，芷雲要結婚了，他聽了很開心。偶想，就算九泉之下見到，也可以對他有所交代。另外一個人的臉不是太清楚，好像是偶爸，不是很確定；偶跟他講，偶也是一個郵差了，不知道他認為偶是不是一個好郵差？」

「您當然是啊，在我心目中，您是全世界最棒的郵差了。」

「唐大哥，你聽到了嗎，芷雲說你是最棒的郵差。」

「嗯，能聽到芷雲這麼說，偶真的很開心。」

「唐叔…… 不，我應該叫您一聲：爸！」

「芷雲，妳…… 妳剛叫偶什麼？」

「其實，我對秋旺爸爸印象並不是那麼深刻，但是您讓我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個多麼棒的人，也是您讓我在成長的過程，絲毫不覺得自己擁有的愛比別人少；謝謝您，爸！」

「你叫進文吧？」

黃進文點點頭。

「從今天開始，偶要把照顧芷雲的責任交給你了，你會好好對她吧？」

「嗯，一定會。」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唐大哥…… 」

「健民…… 」

唐大哥微笑著闔上了他的雙眼。

成熟懂事的芷雲起身拭去淚水，她是這麼說的：「唐爸沒有離開，他只是到另一個世界，繼續當著最棒的綠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