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實在是像極了印象中的雅堤。我不斷地端詳著這名女子,這女的不是雅堤;難道真的是像電話裡所說,她是雅堤的姐姐,她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點好餐之後,這女子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我知道突然把你找出來有些冒昧,但我想了很多,還是應該把事情告訴你,因為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這些事。」
「告訴我,是跟雅堤有關的嗎?」
這女子點點頭。
「我是雅堤的姊姊,你跟雅堤之間的事,我大致上都有聽她提過。」
「是雅堤要妳來找我的嗎?」
「不是,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什麼意思?」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等會我再考慮,要不要把這幾年發生的事告訴你。」
我不知如何回應。
「你還愛雅堤嗎,還愛她嗎?」
我依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這三年來,你對她還是無法忘懷嗎?我求你告訴我,讓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不是說一個問題嗎,怎麼一下子問這麼多;不過,我還是可以很肯定地跟妳說,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雅堤,我一直在等她,希望有一天能再和她見面。請妳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這女子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雅堤她還是愛你的……」
「妳說什麼?」
這女子是雅堤的姊姊,她叫做張雅箏。是血液腫瘤科的醫生,也是雅堤的主治醫師。
「雅堤生病了?」
「嗯。」
「嚴重嗎?」
「雅堤得到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這幾年都在醫院做治療,本來病情已經控制下來,可是最近這陣子又惡化,若再持續恐怕不是那麼樂觀。」
她將雅堤這些年來接受治療的過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這是遺傳性疾病嗎?」
「引起白血病的原因,有人報告過可能與放射線照射、化學物如苯或某些化學治療藥物等有關,確切的病因,我不清楚。」
「妳是說她會死嗎?」
「不ㄧ定是這樣。只是雅堤的病惡化得超乎預期,現在僅剩骨髓移植這方法。」
「骨髓移植?」
「她現在在哪間醫院,拜託妳告訴我,讓我去看她好嗎?」
「她在高雄左營榮民醫院。」
到醫院的途中,雅箏將整個發病和治療的過程都告訴了我。
「三年前,她因血球過高住進醫院,而抽血顯示的結果,白血球高達50萬,這是正常人的50~100倍,且血球型態不正常,身體檢查發現視網膜出血與脾臟腫大,經骨髓穿刺檢查診斷為慢性骨髓性白血病,於是開始進行化學治療,治療後病情逐漸得到控制。」
「所以,她是之後又再發病?」
雅箏點點頭。
「幾年前,在台北的榮總有出現過像雅堤的類似案例,患者是一位年約12歲的小孩,他和雅堤一樣,是慢性骨髓性白血病,也同樣出現視網膜出血與脾臟腫大的症狀。」
「那現在呢,這孩子痊癒了嗎?」
「他目前恢復的情況還不錯。」
「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這孩子是採用臍帶血移植來治療的。」
「那妳的意思是雅堤還有救,事情還沒絕望對不對?」
「臍帶血移植確實是除了骨髓移植與周邊血幹細胞移植以外之替代治療方式。不過,在台灣臍帶血移植停留在人體試驗階段且未納入政府全民健保給付之範圍,因此其發展與臨床經驗之累積受到限制,醫院與病患在承受高度壓力之移植失敗風險下,還要籌措移植之高額費用。簡單來說,臍帶血移植目前遭遇的最大問題在於手術費用,由於目前健保並不給付,病患手術如果一次成功醫療費用約需百萬,如果一次不成功,則費用更加可觀,經常需要募款來解決醫療費用。」
「費用不是問題,只要能夠救得了雅堤……」
「這已經不是單純醫療費用的問題了。是時間,雅堤沒有太多時間去等待。她隨時可能會離開,我們已經將她轉往醫院的“安寧病房”了。」
「安寧病房?」
「你不用擔心,在安寧病房,她可以得到更妥善的照顧。」
走進病房,只見雅堤虛弱地躺在病床上。
「雅堤,我來看你嚕。」
「姊,妳去哪了,妳今天遲到囉……」
「抱歉,今天要巡的房比較多,所以現在才來,妳感覺怎麼樣?」
「今天比較沒那麼痛。我剛做了個夢,他來看我了,還蠻開心的。」
「其實,妳希望“他”來看妳,對吧?」
「當然。不過,我現在這副模樣,還是不要比較好。當初,是我主動放棄這段感情。我現在看不見,也不希望他看到我這樣。」
「她……」一旁的我不經意地出了聲。
「病房裡還有其他人嗎?」
「是啊!雅堤,妳猜猜看是來看妳了?」
「喔,你是我的朋友嗎?可是,我現在什麼都看不到,所以不知道你是誰。你願意告訴我嗎,還是說你出個聲音讓我猜猜,也許我可以猜得到。」
病床上的雅堤,雙眼的視力已經無法看到任何東西。只能憑著自己的聽覺、感覺來判斷週遭發生的事。
此時的雅箏站在一旁掩面哭泣。
「姊,怎麼了嗎?」
「哦,沒有,我沒事。」雅箏怕雅堤擔心,趕緊拭去臉上的眼淚。
「喂,是不是你欺負我姊姊,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唷。」雅堤想起身,但虛弱的身體讓她無法這麼做。
「我沒事,妳不要亂動,妳現在的身體……別讓我擔心,好嗎?」
我默默地走靠近病床,緩緩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我拉起雅堤的手,但始終保持沉默。
雅堤無法看見這個人的臉,也無法得知抓住她手的是誰;她只覺得這手感覺很溫暖;她知道抓她手的是個男的,手感覺非常地厚實。
我將雅堤的手輕觸碰到自己的臉頰;不一會兒,雅堤已心裡有數了。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嗯。」我試圖忍住眼眶的淚水。
「對不起…… 」雅堤用盡全身的力量起身,她趴在我的肩上哭泣。
「妳怎麼可以……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妳想獨自承受這些痛苦嗎?為什麼,妳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妳知道這幾年,我找妳找得多辛苦嗎?」
「我……」
「不可以了,以後不可以再這樣,我真的會生氣的。」
「我知道你不會生我的氣的;就算有,也不會維持很久。你能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已經很感謝老天爺了。」
「妳感謝祂?」
「嗯。是我提的分手,害你難過這麼多年;因為我騙了你,所以老天爺懲罰我,讓我的病情變得嚴重。我是個沒有資格得到幸福的人。可你還是找到了我……」
「可是我恨祂,因為祂讓妳生病了,而且病得這麼嚴重;祂還讓我失去妳這麼多年。」
「文儒,你相信緣份嗎?」
「不是很相信,為什麼這麼問?」
「你應該要相信的;想想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們交往的那段快樂時光;就算分開這麼多年,祂還是讓我們重逢了,不是嗎?」
「也許妳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恨祂;祂不該讓妳生病,祂不該讓我找不到妳;如果可以選擇,我情願生病的人是我,或是讓我守在妳身邊照顧妳。」
「我生病的事,是姊姊告訴你的吧?」
「對。」
「那你應該知道我的病……」
「我可以為妳做什麼嗎?」
「我想去“雅堤”,你可以帶我去嗎?」
「去店裡?」
雅堤點點頭。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對我來說,把它頂讓出去,是我最難過、最遺憾的事,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回去一趟。」
「沒問題。不過,妳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啊?」
「現在很晚了,妳該休息、睡覺,好補充體力;等妳明天睡醒,我就帶妳回“雅堤”。」
「那你呢,會在這陪我嗎?」
「別擔心,如果累了,我會在旁邊打個盹的。總之,有事就叫我一聲,我不會離開的。」
我的手依然緊握著雅堤。
時間是凌晨的三點四十五分,等到確定雅堤沉睡後,我才闔眼休息。
隔天傍晚,我到辦公室找雅堤的主治醫師,也就是雅堤的姊姊雅箏。
「你說什麼,你要帶雅堤出院?」
「是的。」
「你考慮清楚了嗎?以她目前的情形,可能隨時會……」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想利用這段時間陪雅堤,無論她想做什麼,想去哪裡,我都願意去做。請您答應。」
「好吧,醫院這邊交給我,還需要什麼嗎?」
「可以借我一張輪椅嗎?」
「這麼說,你先前就去過“雅堤”囉?」
我將自己回到店裡的事,告訴雅堤。
「那裡有改變嗎?」
「沒太大的改變。」
「看來新老闆人還不錯。」
我開著車子,準備帶雅堤到店裡。
突然間,雅堤的身體像是在發抖。
「妳怎麼了?」
「不知道,就覺得好冷,全身都在顫抖。」
「可能車上的冷氣太強了,我稍微調弱一點。」
我調整了冷氣,將溫度調高了一些。
「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
「好像還是一樣。」
「妳等我一下,我拿條毯子給妳。」
我將車子往路邊靠,走到後車廂拿出一條毯子。
「這是……」
「喔,我常南、北兩地跑;有時累了,就會在路邊打個盹,所以都會帶條毯子蓋在身上。」
「原來如此。」
「來,把毯子蓋在身上,會暖和點的。」
「嗯,好溫暖的毯子。」
「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
雅堤因為身體較為虛弱,蓋上毯子沒多久就睡著了。
「雅堤,我們到嚕。」
我小心翼翼地讓雅堤下車,並把她攙扶到和醫院商借的輪椅上。接著,將雅堤推到騎樓下的走道邊。
「這是建安醫院外邊的人行走道,對不對?」
「對,妳在這等我一下,我先去把車停好。」
走進店裡,那熟悉的招呼聲又傳來。
「歡迎光臨。」
「咦,學長……」開口說話的是翊華。
透過介紹,雅堤也就很快認識了店裡的其他人。
佩瑜:「妳就是學長的女朋友吧;好漂亮,兩個人好登對。」
「我叫雅堤,你們好。」
志誠:「對了,妳就是之前這間店的主人,先前有聽學長提過。」
「嗯,因為我生病了,只好把店頂讓。你們不介意我回來看看吧?!」
佩瑜:「學長已經把這間店買回去,他現在才是這間店的老闆。」
「文儒,這是真的嗎?」
「本來我只是想買回這間店,就在合約談好的那天,妳姊姊就和我聯絡上了。」
佩瑜:「對啊,學長還是“雅如咖啡”的負責人呢!」
「是那知名的咖啡連鎖店嗎?」
我微笑地點點頭。
「我記得你不是唸理工的嗎,怎麼經營起連鎖店來?」
「對,不過,我後來改唸了MBA。」
「MBA?」
「那是什麼啊?」翊華問。
「MBA 的全名是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也就是企管碩士。」
雅堤在大學的主修,就是企業管理。
「你是因為我,改唸企管的嗎?」
「不全是;我覺得商科比工科有趣多了。」
「感覺上,這裡的擺飾,還是跟以前一樣;文儒,是你要求他們這麼做的嗎?」
「不,店一直是維持原來的樣子。妳等我一下……」
文儒走進了吧台;幾分鐘後,就是一壺又香又醇的咖啡。
「試試,看我泡咖啡的技術有沒有進步?」
雅堤喝了一口。
「如何?」
「很棒!」
翊華:「我們可不可以喝啊?」
「要的話,就自己倒吧。」
志誠:「哇,又香又濃又好喝。」
翊華:「學長,沒想到你的咖啡煮得這麼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志誠:「不要亂用成語好唄!」
翊華:「人不可貌相……算成語嗎?」
志誠:「拜託,三隻小豬都算成語了。」
「聽你們鬥嘴挺好玩的,你們是男女朋友吧?」雅堤問。
「對啊,人家都說我們看起來很登對喔。」翊華開心地抅著志誠的手。
雅堤笑著點點頭。
「這煮咖啡的技術是雅堤教我的。」
「想不到你還記得……」
「當然,我記得妳告訴我的每一件事。」
「好,那我要你答應我,好好經營這間店。萬一我……」
「不會有萬一的;只要妳好好接受治療,妳的病一定會很快地好起來。」
「我從沒想過能再遇見你,這已經是老天爺給我最大的恩賜了。」
「所以,我們不能辜負祂;妳一定要快點好起來。至於,這店就算妳不說,我也會像守護神一樣,一直保護著它;因為這有著許多美好的回憶;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
這是雅堤最後一次到“雅堤”。
回到醫院,做了例行性檢查。
「你要有心理準備,雅堤可能撐不過今晚。」
雅堤的病情惡化了,情況不甚樂觀。
「老天爺,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只祈求雅堤能繼續活下去。」這是來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
走回病房,雅堤已經睡了。
我看著睡著的雅堤,看著她的臉龐,並輕輕地用手撫摸著。
「雅堤,告訴我,我還能為妳做些什麼?」我試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淚水仍不由自主地,從眼眶中滑落。
「文儒,是你嗎?」
「對,是我。不好意思,把妳吵醒了。」
「沒關係。你在哭嗎,怎麼了?」
「哦,我沒事……」我趕緊地收拾著自己的情緒。
「你是不是擔心我的病?」
我沒有回應。
「你不用擔心;姊姊說只要找到合適的骨髓,我就會好了喔。」雅堤總是讓人覺得她是很有精神的。
「嗯……」
「文儒,你還記得“鐵達尼號(Titanic)”這部電影嗎?」
「記得。」
「看完電影的隔天,剛好是我的生日;你從來不是那樣浪漫的人;但那天早上,你卻送了一束紅色玫瑰給我。你還記得嗎?」
「記得。」
「文儒,你還記得……」
那晚,雅堤走了;臨走前,說了很多話。
–我還記得–
於某一天的早上,將一束紅色玫瑰送給妳,
妳說彼此交往,至少要有這麼一次。
如此體貼細心,那樣浪漫多情;
臉上所展現的表情,似乎是不敢相信。
星期六的晚上,看了一場關於愛情的電影,
妳說人的一生,至少要有這麼一次。
如此轟轟烈烈,那樣刻骨銘心;
那就不枉渡過這一生。
我還記得,昨天的事;
有她的溫柔、他的帥氣、我倆感情。
妳會發現,將會看見;
偉大的戲正在逐步上演。
我還記得,所有的事;
有妳的呼吸、妳的心跳、和妳的名字。
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
不會忘記,讓我珍惜。
雅堤過世三年後,志誠也退伍了。我很放心地將“雅堤”這間咖啡店交給了志誠他們(包含Stanley和Iris的行動咖啡車)。
「雅堤,妳說的話,我記得,我還記得,我全都記得。」
【全文完】
2011‧05‧11 於家中
- May 11 Wed 2011 13:00
遇見雅堤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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